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娣娣

不知为什么,想起娣娣,首先想起的就是她的脚。她窝在巨大的电脑椅里,后背高过头好多好多,脚跷在桌子上,一笔一笔地涂指甲油,整个人弯得像一只虾。娣娣喜欢涂指甲油,她白,好看,这时日里就迫不及待换上了碎花裙子和高跟小凉鞋,走起路来一步一顿的,好像每一步都需要很大决心似的。

我常常坐在门口,对着微微发光的屏幕噼里啪啦地敲字。娣娣从外面走过来时,我都能凭那脚步声认出她来,决没有错的时候。印象中娣娣极少穿平底鞋,她娇小,看我们的时候都要微微仰起脸来,额头上的刘海都会有一点散开。后来她买的鞋子,都是美丽的有高度的鞋子,却唯独没有细高跟。那厚厚的鞋子重重地扣在娣娣的脚踝上,搞得她的脚步声也是那样沉甸甸的。然而娣娣并不在意。

去年夏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了一个嗜食辣椒的地方。天气热,闷,我们撑着伞踩过灰亮亮的街道,迷了路。街边倒是有不少小店,倘若是和衣服或饰品相关的,我们便钻进去,挨个地看一番。后来我们走厌了,便一人举一只冰淇淋,跳上了开往西山的公交车。去西山是我的主意,然而我还是为下车后满目荒凉的光景吃了一惊。冰淇淋吃完了,娣娣便到一家小杂货店又买了两根。我说不要不要,娣娣便直戳戳地塞过来。冰冷透过塑料包装袋刺到手心里,我撕开袋子,心虚地说着谢谢。

后来我们在台阶上坐下来,旁边是一片竹林。地上掉着些竹笋壳,硬邦邦的,很有意思。娣娣的脚被高跟凉鞋累得生疼,此刻便把鞋子扔在一边,白生生的脚就搭在石阶上。娣娣从包里摸出新买的淡紫色指甲油,又一笔一笔涂起来。涂不到右手,便叫我来。我手笨,怕一不小心涂花了,连连打退堂鼓。娣娣说没事我自己也不怎么会涂呢,说着便伸出左手让我看,果然边缘都是歪歪扭扭的。我接过刷子,伸进那心形的小瓶里蘸了蘸。握住娣娣的手稍微有点颤抖,淡紫色的指甲油染到了指甲边缘的皮肤上,于是手又不自觉地紧了起来。娣娣抽回了手,对着五个涂完的指甲盖看了又看。我又心虚起来,知道自己不仅涂得薄厚不均,还染到了皮肤上。然而娣娣最终也没有说什么,把十根手指放在腿上,慢慢地等待风干。她的眼睛藏在橘红色的粗框眼镜下,藏在密密的刘海间,藏在五十公分厚的空气的重重遮掩下,一点也看不出是高兴或是愠怒。又是一晌无话。

24日的早上下了些雨,走廊尽头是一丛湿淋淋绿色。尘土和燥气都被浇了下去,空气既湿又闷,窜到人心里去,撩拨个不停。

白日的时候,我去试旗袍。娣娣正巧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正在试的是一袭长款旗袍,黑色绸面,冷冷的光上扎着些金灿灿的龙凤牡丹。下摆几乎要垂到脚面。所以必须要踩了高跟鞋,笃笃笃地在地板上走来走去。腰身处有些松了,便把一只手藏在后面,捏起三寸许的布料,小腹上绷出几道横纹。娣娣歪着脸,看着,起初是笑个不停——大概,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学生竟然也试着穿这文龙绣凤的黑绸旗袍,确实挺好笑的。我皱着脸在镜子前又踱了几圈,提了提前摆,说:“这料子好像我家的被面。”

好容易解开扣子,将这劳什子扯下来搭在一旁。想起待会还要再拿给人家,又怏怏地开始叠起来。娣娣已经不笑了,但仍是斜着脸看我。她说:“其实还挺好看呢。”

尔后又试了一身红白方格的棉布旗袍,领口紧得怕人,又高,在这样的天气里,更让人觉得胸闷。花色倒是颇有些学生气,而两侧开叉却又高及大腿,踱来踱去,忽忽闪闪,总是觉得不满意。索性又掷在一旁。

我见娣娣老在望着,便说:“也来试试嘛。”娣娣踌躇了一刻,最终是拣了我一开始试的一条蓝纹暗花的,怯怯地喊我来帮忙来拉拉链。娣娣在镜子前转了一圈,拨弄拨弄头发,手始终不知道搁在哪里,转过来看着我笑,嘴却是扁扁的。我拍手:“真是好看!”娣娣便又转过去望着镜子里,左左右右地侧着身,似乎终不能满意似的。我期望她说点什么,但娣娣却最终什么都没说。过了半晌,她悄悄地换下了旗袍,又坐在一旁的椅子里,斜着脸看我。

四点多的时候娣娣便走了。此后我也去做实验,和人吃饭聊天,召集开会,十点多的时候方昏昏沉沉推门回去,娣娣还没回来。我散开头发,又开始坐在键盘前噼里啪啦。又过了一会儿,娣娣才重重地推门进来。她换了紫底粉红碎花的裙子,还扣上了蝴蝶结的腰封。我见她累,便也不多言语。此后,我们也没再言及旗袍。

那是我们即将离开的前一日。娣娣坐在床上,不停地玩手机。我坐在离她三五米远的地方,和某个远方的男孩子聊着天。空调悠悠地吐着风,吹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

打算下床的时候,扭头看了眼娣娣。她蜷在一床被子间,背对着我,鞋还没有脱。我觉察出她的身体有点抖,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和枕头上下搅在一起。不过我并没有说什么,下了床趿上拖鞋,转身走进了洗澡间。

淅淅沥沥的水声传出来,敲打着娣娣的耳朵。虽然我没有看见,不过可以料想到,在等待水声停止的间隙里,娣娣一定来来回回地翻了好多次身。我走出来,用毛巾擦着发端的水珠,然后见娣娣头发散乱地坐在床头,直直地望着我。她忽然“哇”地一声,举起手机,带着哭腔问:“你说他发这样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我慌忙把毛巾搭在脖子上,冲过去接住了她的手机。娣娣又倒在了床上,背对着我,身躯一缩一缩的,像只被丢在毛毯里的流浪动物。我摁亮手机,想看看娣娣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却发现设了九宫格的密码。我举着手机凑过去:“喏,锁屏了。”娣娣拿起手机,身体一下子缩到更深的角落里去。我便也不再紧跟,退到自己的床铺上坐着,望着娣娣伸出的脚,趾甲上的紫色指甲油有些黯淡了,靠近根部的地方已经可见淡淡的、新生的肉色;粉色亮皮的高跟鞋牢牢地环着脚踝,依稀可见一个夏天被晒出的鞋扣的形状。

她需要爱,很多很多的爱呀。

想到第二天便是出发的日子,我牵了娣娣出去买些车上吃的食品。外面的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婆婆娑娑地挂在暗色的枝头。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我们俩都穿着有跟的凉鞋,嗒嗒嗒嗒地叩着水泥路面,就这么沿着街一路地下去。娣娣抓着我的手,忽然说:“你的手好小。我之前,牵的都是大手,他的手掌几乎有我的两倍大。”

然后我感觉娣娣的手软软地抽动了一下,随即便挣开了我,却是以一个下坠的弧线。我转头去看,娣娣已经坐倒在马路边上,头埋得低低的,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来回地绞,来回地绞。我就站在那里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就那样站着,望着娣娣,直到她慢慢地站起来,愿意跟我去超市。我又抓住了她的手,可是却感受不到任何的重量,仿佛我在抓着一只幽灵,一缕热风或是一只塑料袋。那感觉让我不敢捏紧,更不敢放松。

拎着一兜子泡面和八宝粥,冲破了外头的滚滚热气走回来。放下食品袋便马上去摸遥控器,“嘀”地一声,空调开始悠悠地吹风。娣娣也默默地进了浴室,不一会儿便穿着青白的睡裙走出来。

我背对着她睡下,面朝着窗子的方向。虽然窗帘被拉得紧紧实实,但我知道,外面的月光一定很好,白生生的,静悄悄的洒在树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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