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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秦记

“我讨厌旅行,我恨探险家。而如今,我预备记录自己的故事了。”

而大多数的故事,都从火车开始。

郑州火车站的候车厅,玻璃灰蒙蒙的。外面的雪没有丝毫轻盈的质感,像盐粒一样从天上纷纷扬扬地洒落,白花花地在拖入车站的行李上积了一层。雪花沉默无言,而室内喧嚷燥热。这个候车室至少积压了三趟晚点车的旅客,他们坐在小马扎上,椅子扶手上,大声抱怨。

上一次我出现在这里,是在十天以前。彼时我刚刚挤下绿皮火车,拖着一箱子破铜烂铁快乐地向家的方向奔去。北出站口的地道里,横七竖八地排了许多褥子,面色晦暗的流浪者们或坐或卧,整个地道飘着一股可疑的气味。我胆战心惊地穿过他们,走出地道。广场上有喜气洋洋的父母和孩子,有步履匆忙的学生,有坐在蛇皮袋边呆望屏幕的农民工,有兜售着闪光玩具的小贩,他们不时把那闪光的小玩意高高抛向空中,再扎过人群去捡起来。我穿过广场,好像穿过了许多人生。

真奇怪,小的时候我总担心忘却了什么,所以总是记录,试图在这流淌的生活中抓住些什么。于是我买了很多很多的小本,以便我能在任何想写的时候都能记下脑中闪过的只言片语。在一天一夜的硬座上,在偶尔愣神的课堂中。我对自己的文字是如此自信,以至于看焰火时,第一反应是抓起纸笔而非相机。这些本子实际上已经是回忆里的事物了,我正一步步变得成熟,或是媚俗。而如今,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我又开始记录了。在这定员118、实载不知道多少人的红焖大虾里。

登车发生在误点一个半小时后。下站台的楼梯上洒了锯末,大概是为了防滑。临近车厢的站台空地上铺了些稻草垫子,被一千只焦躁的鞋子踏得湿乎乎。在车厢门口挤挤搡搡的人们,盐粒样的雪落满了他们的头发,然而它们很快被挤落或是融化掉。人流挤过盥洗室,有个长得像冯小刚的家伙背靠着镜子漠然地打量着面容扭曲的我们,咬着苹果。镜子里又是一个咬着苹果的青年,他神情愉快。粉红的车票在前面姑娘的手里打了个卷,和我一样,她也持着大拇指扣紧四指的手势。

皮肤细腻的姑娘正把小包砂糖倒入到德克士标记的纸杯,搅动的小指轻轻蜷曲,十指涂着艳红的蔻丹。她坐在我对面,可她好像看不到我,也看不到这满满一车的声嘶力竭。她微微歪过脑袋,看着窗外。可窗外也是重重的人影,人影背后是静止不动的昏暗站台。然而车一驶出站,外面立马换之以白茫茫的背景,显得既明亮,又圣洁。蓝色的“和谐”车头在雪地里亮着灯,氤氲出一团黄色。

从这里西行的路上会经过“新安”站,总会有人误以为是西安。我在《土门日记》里读到这一段,释卷时同样的误解便响起在耳边。我于是意识到我所行的是和他一样的向西的路。我有幸聆听到的世界也许是一个凝固不变的世界。风尘仆仆的旅人于午夜抵达的城市,也许是前人回忆里滚过来的一只线团。

如你所见,在隆隆颤动着的火车上,我还重读了《看不见的城市》。每次旅行都是一次阅读量的释放。从一个安身之地到另一个安身之地间,需要穿行过许多陌生的田野和人群。一段毫无计划的时光扑面而来时,阅读几乎成了唯一的选择。是的,在红熟的空气里,在浑浊的眠息中,我阅读。噢,还有写字。然而在飞驰的轮子上,思维好像比平时快一点儿。一秒钟的念头,需要花数行笔墨去固定在纸上,好像试图用笨拙的指头去捕一只蝶。

我是在一片大雪中来到西安的,离开西安时,又是雪花纷飞。从钟楼站上车时,看到小小的雪花那么努力地穿过雾状的灯光,坠向大地。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心里竟然有一点点松动。被一家三口拦下来帮忙与商店门口的白色木马合影,还回手机时三个人的感谢和笑脸都是实实在在的。

喏,这就是我在这段旅程中,和火车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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