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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归

又一站,又一站快到了。我抽出笔记本和钢笔,以打发这漫漫旅途中的无趣感。对面的女人用狐疑的眼神盯着我——她带着粉红色的蝴蝶结发箍,身上满是各色的logo。正如我之前写过的那样,像一只“粉红色的充气糖果”。然而糖果本人看起来并不是十分高兴的样子。从坐在我对面到现在,她更换了十几种姿势,中途打过一次盹,醒来之后,大多数时间都跷着脚,用手托着一边的颧骨,露出一副淡淡的不耐烦的样子。

这样盯着一个人或是把她写进本子里,似乎都不太礼貌。尤其是,在这趟寂静的旅途中,她大多数时候都和你共同分享车窗外川流不息的风物。695公里的飞驰,一路大多是灰扑扑的土石和矮房,即使在葳蕤的夏季也不会太好看。尤其是现在,车在保定车站缓缓停止了滑动,外面尽是些慌张的面孔和鞋子。所以她选择了背过身去,把光着的脚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原本属于这个座位的中年发福的男人在十分钟前刚刚提着行李站在了靠近车厢尽头的地方,而现在则大概已经消失在站台里某个光线稀少的地道里了。车厢里,霎时间空了大半。

推着售货车的列车员小哥在这节空空的车厢里停下了。他站在同样空空的走道里,用手背支了支脸,全程无人冲撞。不锈钢的方篓里盛的是“道口烧鸡”,颜色鲜艳的包装纸闪着些白光。小哥的脸上带着点笑,但又不像是要笑给谁看的样子。他就在我面前一米开外的地方站着,也许在休息,也许在等待着什么。一大拨提着尼龙包拉着旅行箱的乘客吆喝着上车了,空着的座位旁响起询问声,然而在回答落定之前座位便已被填满。走道也是。广播里响起“河南道口烧鸡是饮誉中华的一道名吃”的介绍,小哥这才踏着广播,中气十足地喊出了一声“道口烧鸡有卖啦——”尔后悠然地推着小车,擦过一条又一条裤缝。

我忽然意识到,在这列疾驰的火车上,无论是过客,还是常住民,都无法不在从一个节点到另一个节点的流逝中荒谬地活着。我们往口袋里装满食物,我们兴高采烈地充饱手机和电脑的电池,我们与身边的人发生无数次目光及肢体上的短兵相接,我们为这段时间定下满满的计划,让手、眼、口乃至脑袋都被充分地占领。然而虚乏的感觉还是从晃动着的地底升腾起来,攫住你的手,蒙住你的眼,捂住你的口,缠住你的脑袋。使你整个身子和心子都被固定在单一件事上:等待。

等待,等待。当一群鱼刚刚被捞出水面时,会猛烈地晃动身子,抽打尾巴,急促地张合鳃壳。而过一段时间后,它们便只是躺着,挤挤挨挨地压在其他鱼身上,睁圆的眼睛一动不动,鳃壳抬起来一下,又抬起一下。一车人和一群鱼其实甚少有相似之处。毕竟人总是很高兴到新地方去的,而等待鱼的却只有干涸的死亡。

斜对面的男人忽然凑过来,用鹿也似的棕色大眼睛看着我。问:“请问您是写小说的吗?”我直刺刺地看回去,表情大概相当生硬:“不是。”“不是?”他似乎笑了,可能是为了掩饰尴尬。“不是。”于是他和我都又缩回了自己的座位。他稳了稳放在小桌板上的黑色帆布书包,叹一口气,继续望向窗外的树、云和太阳。

我发觉在返程的时候我的写字速度慢了许多。到现在为止,也不过写了2页纸而已。可能我的叙述欲望不如来时那么强烈,可能我对即将面临的一个囚笼也似的世界心灰意冷,也可能我只是没有从午睡后懒洋洋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只是懒惰着,什么也不想做而已。这样的想法多少让我感到了一点安心——看吧,在金色阳光褪去的时候,我还是多少能拿出些什么的。在《万寿寺》和《等待戈多》中都提到了“思想”。然而执行这个词汇的人,身上都扣着枷锁。用限制行动自由来彰示权威,谁的主意?每当枷锁现身在人群中时,相伴的必有一根直戳戳的手指,和一颗被强摁下去的头颅。然而思想似乎是一种燃烧质,它穿过田野、横跨城市、毁灭桥梁、烧干河流。疯狂地向兔子洞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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