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ukosame +

北疆行纪

如同我在2013年的大多数旅行一样,去新疆这个决定,是在某一个瞬间做出的。之后的事,无非手忙脚乱地订机票,查行程。到了日子,便把脏兮兮的大黑背包往肩上一甩,出发。

首先,我想讲一讲我们和公路的故事。

介绍一下“我们”:我,爹,还有熊叔。一箱水,一袋食物,一本新疆地图,一辆帕拉丁,连同三本驾照。我们就这样出发了。

计划的行程是这样的:乌鲁木齐—五家渠—克拉玛依—奎屯—布尔津—(哈巴河)—喀纳斯。一路上在乌尔禾看了魔鬼城,在喀纳斯呆了两日,又去了可可托海额尔齐斯河峡谷。四天后,心满意足地准备打道回府。

从富蕴出发,上了216国道。没走多远,便遇到“前方施工 禁止通行”的牌子。哦,那就绕路吧。熊叔把方向盘大力转过一圈,跟着前面的大货一头扎进了漆黑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中。

这条夜路上行驶的,基本都是大货车。看牌照,有东三省的,有河南的,有宁夏的。大货车的屁股后面掀起一阵滚滚黄烟,车灯照过去,遮得什么也看不见。熊叔一狠心,把方向盘往左一打,扭到“路”中间,一踩油门从那团黄烟里强行超了车。颠簸一夜,大概这样超了十几次,所幸没出什么问题。沙土地里没有什么路况可言,颠得我们被安全带扯来扯去。而两旁都是奇形怪状的矮山和石头,丝毫不见灯火人家的踪迹。导航早已偏离了正常路线,我们的帕拉丁孤独地冲向不可知的前方。

那个时候我心里闪过无数种可怕的念头:车没油了,车漏油了,车抛锚了……那么我们就要在这荒无人烟的、寒冷的戈壁滩上,无助地等着救援的来临……想起熊叔说他之前跑野地时看见狼的事情,心里一阵阵地发毛。

我记不起最终见到水泥公路是在多久之后了。我只记得当时我取出座位后袋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几大口。四面的车窗都被放下来,从荒原上呼啸而来的风“哗”地一声灌进车内,刮得脸生疼。可是我们不在乎,只是贪婪地呼吸着没有尘土的空气,冲着公路外的戈壁滩兴奋得嗷呜嗷呜地叫。满天都是密密麻麻的星星,好像烧饼上的芝麻粒。天顶垂下来与地相接的地方,被市镇的灯火微微照亮了一角,那么小,好像是一缕发光的烟气。

愉快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我们很快被堵在高速路上了。

一路上所见的大货车,全是为这附近的几个煤矿而来,不用说,一辆辆均严重超载。司机们不敢在白天明目张胆地上路,都想趁夜里检查不严时通行。未承想,检查站在夜里开了。所有的通道前,都排满了大车,一辆一辆,等待过磅。

我们下车走了几十米,才看见侧边的小车通道也被牢牢堵死。无可奈何地回到车上,随这车阵一同被塞在离乌鲁木齐仅有六十公里的地方。 “两小时后终于脱困,回到了城市灯火四溅的怀抱里。这几日的路上就着戈壁和烈风读完了《海伯利安》,每次抬头时都有恍如隔世之感。从早上到现在目睹了五六起车祸,跑出故障的抛锚车也见了小几十辆。再次,存活确认。”

以上一段是在回到城市后用手机发出来的,彼时已是凌晨四点多钟。我,终于可以暂别公路了。


在那次穿越大漠的经历后,我每次坐车,第一件事必是找安全带,之后再死死地抓住身边的某一处把手。

以上,算是新疆之行留给我的后遗症之一。站在苍凉的天底下,茫茫旷野里见不到一丝生命的颜色。野蛮、荒芜、绝望、无力、脆弱、渺小、惊奇、悲怆,这些词还不足以道尽心底陡然升起的那股幽情。几个月以后我在一部电影中又看到了类似的感觉,它叫《无人区》。

消极的情感就不足为外人道了。讲完了惊奇探险故事,接下来,就只是一篇流水账式的游记。

0日。乌鲁木齐的机场和北京相比要简陋不少,一些白色的指示牌甚至都有些泛黄。大概,和新郑机场一样小。“走出机场,室外的温度并没有我想象得那样低,空气也察觉不出有多干燥”。这是我在从机场到住所的车上写下的笔记。不过,我还是塞着一个小纸团走出了机场。当时的我,绝不会想到,这是我之后几天狂喷鼻血的开始。

1日。次日早晨醒得很晚,因为这座城市的作息比北京晚了整整两个小时,所以这一觉睡得长而安稳。穿过灰蒙蒙的街道,到对面的哈萨小馆子里吃早餐。端碗奶茶,切盘马肉,拿了几个泡尔扎克,一顿饭的功夫,我们决定之后几天去喀纳斯。

在这里先介绍一下“我们”:我,爹,还有熊叔。新疆的广大,是我这个长年生活在内地的孩子无法想见的。临出发时便被告知,此行甚为辛苦,我们当晚的住所,被定在700公里之外的小城布尔津。

一箱水,一袋食物,一本新疆地图,一辆帕拉丁,连同三本驾照。我们就这样出发了。

计划的行程是这样的:乌鲁木齐—五家渠—克拉玛依—奎屯—布尔津—(哈巴河)—喀纳斯。我一个人靠在后座上,翻着地图册。想及地理书上背了好多遍的名词即将在车窗外流动而过,眼睛便也闪起光来:戈壁,红柳,胡杨林,千里棉田,雅丹地貌,即将相见。

过了克拉玛依,戈壁便扑面而来,在公路两侧放肆延伸。红柳和胡杨林都是干瘦的,僵硬地立在松软的沙地里。透过被风掀开的沙坡,能看到它们苍老的根须,长长地盘曲着。初还好奇,摇下玻璃伸出手拍照,一任荒原的风尖啸着擦过。而后几天,戈壁滩成了车窗外最常出现的景色,而好奇心早已被烈风磨尽,蜷在后座上,闷闷地看书或敲屏幕,尽量不与外面这个冷硬的世界发生关系。

克拉玛依到奎屯的一段,路边花花绿绿地停着不少车,一些男女撅着屁股,在大路边的沙地里捡石头。据说,他们在找戈壁玉。再走不远,路边破烂地支起两排灰扑扑的摊子,出售石头。我在魔鬼城捡了几块,平心而论,它们只算比较艳丽的卵石。但在这凌厉的地方,却是地上难得的色彩。

那几天,我最好的决定是开了《海伯利安》。书里书外,于我来说都是异大陆。从大哀之君血红色的注视下抬起脸,便见公路两边上下摆动着的磕头机,一架又一架,鲜红地立在苍黄的背景色上。电线杆是异大陆上的新十字,我想象着杜雷神父被十字形穿刺,在猎猎长风中一次次经劫火烧蚀的样子。

街边有老人在赶羊,黑的白的,脏兮兮地在路边聚成一群。他扬起手中的竹杖挑着黑塑料袋挥向羊群,一下,一下。

在快到布尔津的时候,遇到了检查证件的交警。所有的车辆都在此停下,横七竖八散乱一地。恰好此时是七八点钟,晚霞极美,竟然是紫色的。大家纷纷拿出各种照相设备,在街旁拍起照来。交警在一旁忙着拦车,并不为所动。此时的气温已经明显降了不少,穿一件皮肤风衣冒冒失失地跳下车去,很快便觉察出沁肤的寒冷。慌忙躲回车内,未几,便是繁星满天。

到达布尔津时夜色已是浓黑。满城都闪着酒店的霓虹招牌,一打听,880,680,且不附带被子。反正无论什么价位,都是离不了“8”的。没电视,没网络,也敢喊价。反正是“瑞士小镇”的近邻,反正来来往往的都是新A号牌,一锤子买卖,一宿走人,恕不远送。

问了一圈后,一车人下到一间小小的兰州拉面馆子吃饭。热乎乎的一碗面汤下肚,胸中便多了几份豪气。我们决定离开布尔津,开往四十公里外的哈巴河住宿。

面馆的对面便是一个加油站。车开过去,熊叔招呼着给帕拉丁加满了油,我和爹钻进超市,拎了一塑料袋的口香糖、巧克力和提神饮料。熊叔刚上车,便嘭地一声拉开了一罐红牛,又要了罐咖啡,摆在副驾旁边的凹槽里。这时已接近十一点钟,关于哈巴河有没有房子、我们何时能住下,统统是没有概念的事。

我给同学发了短信,戏称希望能在车开到哈萨克斯坦之前找到住处。之后便摁灭了手机,提起精神,做好随时接过方向盘的准备。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导航地图。视野范围内,仅有孤零零的一条路,斜斜地向北方伸去,无论开了多久,屏幕上都是一只小小的箭头,在道路线上一动一动的样子。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道路,几十公里全无路灯,警示牌也甚为稀少,路基比两边高出不少,隐隐约约能从漆黑的背景中看出来些树的影子。大地和生命都无边黑暗,可星空,却如此灿烂。

哈巴河比布尔津小得多,街道上稀薄的灯光几乎全由霓虹灯招牌所提供。我们开着地图,一条街一条街地问过所有酒店,得到的全是没有、满房之类的答案。街道上不时缓缓驶过一辆灰头土脸的SUV,我们一定也是这个样子的,在这死寂的夜里像个孤魂野鬼在街道上游荡……街上都没什么行人,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准确无误地回到了家中。偶尔见到几个刚刚参加完婚礼的哈萨,裹在长袍里,慢慢穿过马路,车灯照亮了他们前面的一小块街道。我几乎哭出来。

最后,终于打电话找到一家小小的家庭旅馆,和一群背包客们一起住下。次日被早早地轰起来,去派出所办好边防证,向贾登峪进发。

2日。在拐过不知道多少个发卡弯后,终于在下午时抵达贾登峪。贾登峪是所有来喀纳斯的游人们歇脚的地方,街市两边不是旅馆便是餐馆,非常单纯。喀纳斯卖一种特殊的两日票,可以让人在连续两天内出入喀纳斯。一是因为这里离所有的城市都太过遥远,二是因为,喀纳斯实在大得惊人。

喀纳斯的风光与一路所见的景象,好像是被硬生生划开了那样鲜明。天是一样的澄净的蓝,因为昨夜下过一场小雪的缘故,山顶的雪线又降了一些,山脚下的泰加林郁郁蓊蓊,被雷击倒的树干倒在栈道旁自然地腐烂,而湖水则呈现惊人的蓝绿色,诡异却又妖艳非常,我毫不怀疑这里居住着传说中的巨大湖怪。

3日。流连了两日,原谅我无法用更好的笔墨描绘出那些让我震颤的景象。喀纳斯的美无法用照片展示,因为无论怎么调色,都还原不出映入眼底时惊艳的样子;喀纳斯的美也无法用绘画展示,因为湖水太绿,雪山太白,天空太蓝,画出来像假的;喀纳斯的美更无法用句子描述,那幽深的湖水吸进笔杆,便能自然流泻出一首诗。惟有风从不知名的方向吹来,在心底荡起一阵阵波纹,漾开去,又漾开去。

在贾登峪卖丸子汤的伙计说,过不了多久,这里就要封山。等到十月八号,这里的游人稀了,他也要走。

4日。作别了喀纳斯,便向富蕴县开去。路边零星地见到些卖毛皮的小摊子,一架子的熊皮狐皮虎皮招招摇摇,旁边立着个头戴哈萨克小帽的老人,袖着手。

附近的可可托海不仅是额尔齐斯河的峡谷,更是一个大矿。这里的冬天来得比喀纳斯要晚,寒潮还没有把一树树叶子尽数打落,河谷两侧,大片的白桦林延伸开来,金黄非常。我实是觉得这里的景色比喀纳斯要美,但遗憾时间太短,一日不到便匆匆离去。当天深夜,我们就计划赶回乌鲁木齐了。

后面便是穿越大漠、夜困高速等一连串奇异事件。赶回乌鲁木齐时已是凌晨四点多钟。匆匆拐进一家旅馆,和衣倒下,睡他个天昏地暗。

5日。一整天都在乌市晃悠。街上的人形形色色,从国营钢厂下岗后自谋生路的中年人、十几年前就跑来开出租的河南司机、含泪祈祷的维族少女、气得跳脚的花帽子小贩、稚气未脱的荷枪小战士。重回人类文明的庇护下,真好。然而城市不再相熟。吃饱了饭的人们,要往别的地方寻求保佑去了。

“混乱的城市,异族横行,暴力的火焰肆意燃烧,军队荷枪实弹驻扎在人流之中,流浪的摊贩在苍蝇和灰土中兜售着食物。国家的力量在此消退,金钱和宗教才是铁的律令。”罗安普那生机勃勃,罗安普那即将死亡。

Blog

Dump

Proj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