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芙蓉女儿饶牵念
2014-01-16
说到精神上的超脱,红楼梦中当属晴雯。
张爱玲说晴雯不守女奴的本分,可以是任何时代的女孩子。晴雯实际也未把自己当做女奴看,第八回里她把宝玉写的字贴在门斗上,手冻得僵冷,宝玉携了她的手捂着,然后二人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绛芸轩。此情此景感觉异常温馨,像是一家子姐弟俩过年贴对子。晴雯撕扇更不待说,明明是晴雯失手跌扇在先,被心气不顺的宝玉训斥几句也是平常的,她却反唇相讥,最后要“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才算化解。87版红楼把晴雯撕扇拍得极美,先撕宝玉的扇、再撕麝月的扇,两次撕扇的表演很有层次感,眼神、动作、嘻笑都极为传情,何等风流灵巧。补裘反倒拍得拖沓,不及原著言简意赅,留白更多。
晴雯十岁间被赖大家的买来,常跟赖嬷嬷进府,见贾母喜欢便留了下来听使唤。她不记得父母和故乡,只有一个专能疱宰的姑舅哥哥,便求了赖嬷嬷收进贾府吃工食。照理,姑舅哥哥是承了晴雯的情才能一朝身安泰,无论哪门子的亲戚,既承情就应还情。晴雯被赶出荣国府后卧病,趴在姑舅哥哥家外间房的土炕上奄奄一息,却也没见一个人在身边端茶倒水、煎药照料,而晴雯居然对此没有半句咒怨。对比之前,晴雯也是病着,见了偷东西的小丫头坠儿,还要冷不防一欠身抓住人家的手又是打又是骂,直到撵了出去方才罢休。在其他章回里也能看到晴雯教训小丫头的盛气凌人,对袭人、麝月、秋纹也少不了刻薄奚落,其性情猛烈至此,何以等到自己生死攸关却又一声不吭?我觉得晴雯是看的明白,知道徒劳挣扎也无济于事,她所做的仅仅是在宝玉探视时换他一件小袄穿在身上,这样将来自己独自躺在棺材里却也和还在园子里一样。想象此间,方觉晴雯精神上的皈依,并不在乎此时此刻身下的芦席土炕。
晴雯虽然早死,却又不枉此生,不像袭人隐忍度日,挨了宝玉一窝心脚,吐了几口血,便要想着将来争荣夸耀之心皆尽灰了。她活得自在、自我,赖嬷嬷送宝玉的大鱼风筝自己图高兴就放走了,和碧痕拌嘴生气迁怒串门的宝钗、还让黛玉吃了闭门羹,虽然不是什么主子,却比大观园里哪个主子都活的有朝气。宝玉对晴雯虽然爱护有加,却很难体会晴雯的心境。袭人打发宋妈去看晴雯,说她临死前直着脖子喊了一夜的娘,一个自小没有娘的人却在临死前喊了一夜娘,这是何等凄凉。原著里,宝玉听了也落泪,但更关心的还是晴雯是否喊了宝玉,是否做了芙蓉花神,后又做芙蓉诔想的是别致、脱俗。87版红楼里,宝玉见枯死的西府海棠冬日里开出花想起晴雯,用晴雯生前传授的方法制作胭脂怀念斯人,甚为动人。
看“惑奸馋抄拣大观园”一回里众人的反应,有一处颇是精彩: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箱子掀开,两手端着箱底尽情一倒,甚为痛快。
到底,还是这丫头令人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