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
2014-08-21
天色慢慢暗下来了。没有太阳的时候,屋子里会冷得不可思议。尘土们好像都被冻在地上飞不起来,使得天呈现出一种清透的蓝色。我裹着毛毯,坐在木头桌子边上,决定在彻底淡忘之前,把荷德边境的那一夜写下来。
此次旅程与一位女生同行。按照计划,我们在离开阿姆斯特丹后将会到达Amersfoort,之后转车到Enschede,再转车去Münster,在车站等到凌晨四点半搭车回汉堡。问题就出在Amersfoort的转车上:按照车票的指示,应当是同站台换乘。我们小坐了一会,车便来了。如果不出意外,应当是当晚十一点半到达Enschede。于是上车后便掏出U型枕,蜷在两个座位中睡了。
再次醒来是被人拍醒的。车厢里已经空了,一个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大哥好奇地看着我,告诉我终点站已经到了,再不下去,就要被车带回Amersfoort。我看了看表,发现时间才刚刚过十一点钟。猛地清醒过来,一种可怕的可能性暗暗爬上心头:我们大概被甩在了错误的地方。
一个列车员听见声响,走了过来,瘦干的皮肤可怜巴巴地裹在蓝制服里。我们拿着车票上前询问,他仔细看过之后告诉我们:这不是你们要去的那一站,这不是你们要搭的那趟车,你们上错车了。
一瞬间,脑子完全空了,木木地走下了火车。站在站台上回头望去,空旷的车厢里暖黄的灯光是那么动人,让我生出一种感觉:在这异国他乡的不知名小站里,这辆车是我唯一熟知的东西,是我唯一的依靠。于是我们又走上了车,站在过道中间,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它还会继续往前开,把我们带到Enschede,让我们能顺利完成此后的行程。但蓝制服的列车员又走了出来,他坚定、大声地转向我们说到:这不是你们的车,请下车!
我们就这样被赶了下去,在站台上走来走去,脑子里蹦出的想法太多,反而没有头绪。就这么茫然了几分钟,直到火车开走,留下空空的车站和我们二人。
我推开进入大厅的玻璃门。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多,售票处已经没有人了。不仅如此,放眼整个车站,也没有一个工作人员。偶尔有一两个旅客,推开门又走出去。大厅的角落里,一两台自动售票机灰扑扑地立在那里,亮着屏幕。我走上前去,输入去Münster,最早的车也要八点多到达,绝无可能赶上之后的列车了;去汉堡呢,十一点半到达,单人票价接近40欧元。两趟车都是在早晨六七点钟出发。我感到一阵虚弱,转身看了看只有一间中学教室那么大的车站大厅,只有一个想法:我绝不能在这里过夜,无论如何,我也要先回到德国去。
明确了这个信念后,我便走向站台,向遇见的第一个人问到了此地名叫Zwolle。之后在公告栏的背后找到了一张荷兰地图,搞清楚了目前的位置,还好,在阿姆斯特丹和Enschede之间,稍微偏南的地方。Enschede在荷兰的最西边,根据地图显示,和德国Gronau有铁路连接。之前查到的两班车也都会经过以上两个地方。所以我决定先买票到Enschede,再买票去Gronau,之后设法看看能不能从那里赶一趟最近的火车,随便坐到德国一个稍大的城市,再坐车回汉堡。
说干就干。下一班车是23:39开,距离现在不过11分钟了。我冲向自动售票机,却发现只支持三种方式付款:荷兰铁路卡、信用卡和硬币。而我国颁发的信用卡表面有一排卡号的凸起,所以插不进机器的卡槽里;而我们两个人身上又绝对不可能有26欧元的硬币。于是我们拦下了一个戴着耳机的大哥,好歹一通解释,终于让大哥在迷茫中插入了自己的信用卡并收下了我们的现金。这时候离发车只剩3分钟了。我们在站台最靠边的一侧,在拿到车票后背着大包一路狂奔,冲上天桥,跨过许多条轨道,看到我们要乘的那班车正在楼梯下等着呢——于是更加卖力地几乎是跳下台阶奔向最近的车门,想要摁下开门的按钮——车就在这时候开了,速度越来越快,我的手伸不到了,跑了几步,便被远远地甩开了。
气喘吁吁地回头看着奔过来的伙伴,两个人几乎都在笑。喉咙里泛着血的甜丝丝的味道,我抽出水瓶,咕咚灌下去。面前是站台的车次公告牌,下一班车还是开往Enschede,10分钟后出发。那就没什么可恼恨的了,我们在最低的一阶楼梯上坐下等车,一边评论起今夜来。
从Zwolle到Enschede大概需要50分钟。车厢里冷冷清清的,乘客不多且都不言不语。到了中途的某站忽然有小青年从窗外冲过来,发了狂似地拍打着玻璃,冲着我们大叫,逐个地拍打过去。又过了一会儿上来了一大帮非常兴奋的男男女女,在我们身边呼啦啦坐下,表情激动地大声地聊着些什么。我们俩小心地缩成小小的两团,肩并肩坐着,互相都没有说什么。到了Enschede后找到自动售票机,凑够8欧元的硬币买了票,却发现票上没有写站台号。于是又是各种问人+一通好找。在询问的过程中发现了德铁的售票机,一下子感觉泪都要涌出来了——荷兰人的铁路系统真是害得我们好惨!有关德铁的人性化,周密,靠谱等等的印象纷纷冒了出来,等到列车到的时候那熟悉的红色车身的“DB”标志,简直像家里的灯火一样温暖我心。
从Enschede到Gronau只要十一分钟,途中被检了一次票。下车后我们直奔站台上的列车时刻表:从这里出发的下一班火车是早晨7:30,开往Münster。
现在很难回想起当时的心情了。大概是一晚上连接受的打击太多,神经的阈值被提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震惊、失望之类的情绪只能被读取出来,却并不能被感受到,再遇到什么情况也都只会机械、冷静地分析了。我马上走下站台,跟着前面的旅客过了马路,走向一条小街。Gronau真是一个非常小的地方,车站边连灯火都没有,一辆没有亮灯的汽车停在街对面的公交站牌下,空无一人。
四个挂着花环的大肚子大叔向我们俩走了过来:“我们在荷兰吗?”我明白这几个人大概是喝醉了酒,告诉他们我们在德国。大叔们失望地搞清楚目前的状况后,叫住了前面的女人,要把她把他们领到旅馆去。我们也便跟了过去,女人走过一条小巷,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立刻出现在眼前:霓虹灯、食物的香气、街上飘荡的劲爆音乐。这大概就是Gronau的酒吧街。其中一个大叔搭着女人的肩膀,一路哈哈笑着消失在另一条小巷里。其他的大叔走向了旅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为我们支着门扇。然而不巧,客满了。女人往前走了几步,为我们很详细地指出了通往最近的另一家旅馆的路,并建议我们在这个时间点最好坐的士过去。
德国的的士都是按分钟计费的啊,我们是穷人,钱要花在刀刃上。想想走过去也只要花十分钟,看着这条街上的灯红酒绿,我们俩一下子就决定走过去。
转出这条街后,情景就大不一样了:只有很少的几家店铺的橱窗里亮着灯,走近了却又门窗紧闭没有一个人。再往前走,就是一般乡镇公路的样子了:路两边是树林或草地,间或出现几座小房子和几台车。路灯不那么亮,街道也是静悄悄的,半天有一辆汽车或骑得飞快的自行车经过。我们俩心惊胆战,身边的一切东西似乎都变成了与我们为敌的危险事物。而十分钟却迟迟不到,女人话里提到的旅馆招牌却迟迟不出现。我掏出手机,把当前的情况通过skype发出去。当时的想法是这样的:如果万一我不幸死在这里,一定要有一个人知道我当晚遭遇了什么。
在精确地走了十分钟之后,旅馆的招牌出现在街的对面。很小的一栋二层房子,没有灯。我拍了拍紧闭的铁门,叫了几声hello,没人应答。我摆弄了一会门上的密码锁,忽然发现了旁边“入住时间至22:00”的标签。
而现在已经一点半了。
我们两个女生,一点半,流落在德国边境一座小镇上远离中心地带的一条黑漆漆街道边上。
我想不出比这更糟糕的情形了。没办法,只能再走回车站。在酒吧街的路口我改变了主意,没有拐进去,而是直直地走了下去——我多希望那个女人指错了路,其实这样再走不远就有一家亮着灯的温暖的旅馆啊。
然后我看见了一座教堂。
那个时刻,大概是我人生中最想成为一个教徒的时候。即使我是个异国他乡的不信教的游客,在看到那高高的尖顶、粗笨的石块、巨大的表盘和夜空中十字架的剪影时,仍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漂泊的灵魂回到故乡的感觉。于是我在教堂前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看着渐渐接近两点钟的钟表指针,想:就在这里坐下去吧,对着这座教堂,直到五六点钟,太阳升起来的时候。
然后我看到一辆警车从我面前缓缓地,缓缓地驶过,并在酒吧街的路口停了下来。我站起来,犹豫了一会——没准他们能把我们带到什么安全的地方呢?就算在警察局睡一夜,也好啊。
我们走了过去,敲了敲窗户,玻璃降下来,里面坐着一女两男三个警察。我们连比划带出示车票,他们终于明白了我们需要的帮助。男警察对着对讲机喊了一阵话后,女警断断续续地拼出了这样的句子:我们可以带你们去另一家旅馆。双人间九十欧元。
有多远?
我们会带你们过去的。
那明天早上我们要走回来坐车呢?
女警扭头和其余两人商量了一下,转过来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们。
我拿出车票:你们看,我们四点半有一趟车从Münster出发。你知道有什么方式能让我们在此之前赶到Münster么?
他们又讨论了一番,告诉我们:火车,但是这个时间没有。没有大巴。哦,也许你们可以坐出租车。
于是男警察又对着对讲机喊了一阵。女警说:我们可以给你找一辆出租车,带你们到Münster去,45分钟,80欧元。
接下来轮到我们俩商量了。商量的结果是坐。然后我们就站在警车边,五个人一起呆呆地等车。结果到的是一辆大概可以坐八个人的中型小客车。司机大叔热情地推开驾驶座门跳出来的时候,我心中只浮现了两个字:黑车。
之后车上的详细过程我不想多谈。月亮很好,外面的建筑和树影飞快地倒退过去,我们俩聊了很多有关爱情,人生与未来的话题。彼此都有些恍惚了。再次见到密集的灯火时我知道是Münster到了,便打开书包,准备付车费。
我,的,钱,包,不,见,了。
我们把包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清了出来,摸遍了每一个角落,检查了每一个皱褶,连同她的背包一起。没有发现钱包。
钱包里有150欧元以上的现金,国内手机号的电话卡,以及银行卡,还有这些日子的车票和一些小记录,原本是用来报销的。全部丢了。
我掏出身上剩下的钱付了车费。临走前找司机要了Gronau警察局的电话。之后非常冷静地走进Münster车站,找穿着制服的人打听附近警察局的地址。在指定的地点没有找到警察局,又问了两个在街上晃悠的小青年。小青年指了地方,顺口问了句我们找警察干嘛。一听到我回答丢了钱包,马上说:那个警察局不是做这种事情的呀,他们也就管管托运违禁物品出入关罢了,是不管丢钱包这种事情的。
又聊了几句,我告别他们走回车站。在工作人员那里留下了丢失钱包的信息,赶上了去汉堡的火车。穿过各种奇形怪状的乘客,我们在两个相隔不远的位子分别坐下,很快就睡着了。七点钟醒来的时候已经进入汉堡了,破墙、涂鸦、海港和造船厂高高的桅杆依次出现在晨光里,到Harburg站时叮叮咣咣下了一大批穆斯林装扮的乘客。
在汉堡中央车站的服务台前填了一个lost&found的表格,临到填联系方式的时候才发现手机失灵了,无法看到其中存储的我的住址信息。搜了一遍身上的论文、传单,结果填了一袋小熊软糖的背后印着的机构地址,由这位女生代收。
最后又走了半个多小时,穿过一大片相似的红顶白墙小别墅后回到了住地,身心俱疲。洗澡后躺了一会起来退房,在汉堡逛了半日,下午乘上了去柏林的火车,终于在天黑时回了家。
这就是我在那夜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