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山林
2014-03-30
到了张家口后，在堡子里歇了一晚，第二日便奔往“大好河山”大境门，以及同在长城脚下的水母宫。
大境门就在西太平山下，墙内外皆在大修，山上高处隐隐可见长城和烽火台。据说有一条三公里的栈道，可以直接通到水母宫的，可走了一遭，也并未见栈道入口。然而山脚处新修寺院高低映错，封尽道路。晨钟袅袅，余音共香火绕梁，视之无趣。
相比之下，水母宫更似一公园，然而远离街市，道路失坏。景点外烟酒副食的小店，主人都是闲闲的样子，水泥台子上卧着一二黄狗，见人不吠亦不动。
兴之所至，随指示牌寻地下长城。最开始是闪着光的铁皮路标，后来就变成了地上掉了色的油漆；再向前走，乱石横下，枯枝相蔽，道路却渐渐不见了。
跌跌撞撞寻至地道口时，已是粗喘连连。入口在一个数十米长的涵洞里，于长岭乱林中，只觉诡异袭人。隧洞尽头是一厚重石门，一侧装有铁轴，锈的。伸手大力去扳，门纹丝不动。抽手视之，指尖似有些湿润。四周隐隐有些沁水的痕迹，间杂些“到此一游”，浑似鬼画桃符。于是更觉幽祟入髓，不敢久居，匆匆而去。
既已至此，想到向时之路崎岖难行，实在可厌，索性放胆向更远处的山岭走去，自恃在景区公园之内，所有的路都是相通的，不如走一程算一程。
此后的路更为难行。爬了好一阵子，在山腰处见一断廊。四下寂然无人，连鸟声都听不见了。这、幅景象着实诡异——然而我大概是被刚才的地下长城吓得过了头，重回日光普照下，胆子便忽地大了起来。左右看了看，拣了座最近出的山头，就直奔过去。
再往上爬，就真的没有路了。不过是些嶙峋的山石，坡度尚勉强可登而已。山顶上是一块巨石。站上去颇费了番周折。面前为竖劈断崖，望之眩然欲坠。勉强找了个地方站定，目之所见，半山半城。山是极有些峻势的，遥遥有些枯木、哨台。而城下的屋舍却极整齐，极灰暗。张家口空气不错，目力所及，半座城尽收眼底。
慢慢坐石上，心跳复平。先前多怕呀，心几乎皱缩成一团。然而山风吹走了恐惧，整个人似乎都舒展得大了一圈，真个好生畅快，只是无人共话。说也奇怪，此时脑中一片空茫，反反复复想到的，只有一句话：
“TMD，我终于上来了。”
坐许久，辨出方向，顺势而下。坡上碎石交叠，脚一踏上便忽剌剌滑将下去，几次危险欲坠。此时心想的，也只有诚斋诗二句：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空喜欢——如今莫道一山放过一山拦了，只此一峰，便惊得我五脏六腑几乎都悬空。好容易站住，止步，定神，回首视之，倒吸一口凉气——真不知刚才怎么从这陡坡中下来的。而下行更是乱石横陈，枯草如爪子般刺破石缝耸出来。心一横，侧过身去，手脚并用地在草丛中下降，身体几乎躺在坡上。
终于见到了一条脚踩出来的小道，便稍稍安了心、定了神。偶见一瓶盖或食品袋，亦大觉宽慰。走了不久，道路似盘旋而上，两头皆如此。料定入了二山之间，必得盘山翻岭，颇要费些脚程。又欲抄小径，好快快下至水泥硬地。
离开小道，便是枝杈横面，没胫的荆棘抽得小腿生疼。左右皆密生林木，若逢盛夏，必是遮天蔽日。又想起《水浒》中好汉过岗，正是筋疲意懒时，忽地从密林中斜杀出一剪径强人，大喝一声：“站住！”——于是心胆愈寒，又担心起狼蛇野物，在这塞外之地，我岂不白白做了其口下美餐？……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前头林里忽地“扑啦啦”一声乱响，惊得我几乎肝胆俱碎。却是一老鸹扑飞枝头。惊魂甫定之际，又开始恼恨起这鸟儿来。
又往前，更难行。连塑料袋都见不到了。道路终于在一条陡直的山谷上断了，谷中积雪杂陈，无可落脚。知是死路，悻悻而归。再回头，乱林陡坡，别无二致，哪里能辨出来时的方向？
又想起《霍比特人2》中甘道夫嘱咐小矮人们的话：绝对不要离开小路进入密林，否则，你们就再也找不到路了……
我，确实迷路了。
既然接受了“迷路”这个设定，反倒不必为之慌张了。想今天再吓人的事都经历过了，纵运气不佳，困死山林，误了火车，也纯粹是自己作死，怨不得什么人的。
看了看天，日光不明显，也分不清个南北；包上挂有指南针，然而转轴涩顿，所指的方向也是自相矛盾。索性不顾方向。七走八走，竟寻到了一条被人踏出的小路。
——现在，说什么我也不会再轻易离开小路了。就算这条小路会把我带上山顶，那就让我从山的另一边下去吧！
接下来的一段路，我几乎是跑跳着前行的。为了抑制住恐惧和狂喜，我机械地在脑子里倒着古文：“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如野人，如野人……”
背不下去了。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一件人类文明的造物——一座小亭。亭边有个红色的垃圾桶——哦，不是垃圾桶，是个穿红袄的男人。还有个暗袄子的女人坐在他身旁，想必是情侣。他们盯着我，想必是极为诧异——打荒山中忽然走出一个驮着登山包的女人，裤脚肮脏，草棒沾身，头发被抓得散乱——我已然纯然似一个“野人”了。
我大摇大摆走过他们——“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望不敢与接”。
不管怎样，我，出来了。